她们电影：女性导演如何重塑银幕叙事

长久以来，电影银幕的叙事权与凝视视角，主要由男性主导。然而，随着全球范围内女性意识的觉醒与电影工业结构的缓慢变迁，一个以“她们电影”为标识的创作浪潮正强势崛起。这并非一个严格的流派划分，而是指由女性导演掌镜，以其独特的生命经验、情感结构与观察视角，主动解构传统叙事，重塑电影语言与人物谱系的创作实践。她们不仅带来了新鲜的故事，更从根本上挑战并拓展了“电影讲述什么”以及“如何讲述”的边界。

一、凝视的翻转：从“被观看”到“主体表达”

传统主流电影中，女性角色常常处于“被凝视”的客体位置，其形象服务于男性视角的欲望或剧情推进功能。而“她们电影”的首要贡献，在于实现了“凝视的翻转”。女性导演将摄影机转化为女性主体的眼睛，带领观众从内部去体验女性的情感、欲望与困境。

1. 身体与欲望的自主叙事

在凯瑟琳·布雷亚（《罗曼史》）、玛高扎塔·施莫夫兹卡（《身体》）等导演的作品中，女性身体不再是情色奇观，而是欲望、痛苦、权力交锋与自我认知的场域。镜头冷静而坦诚地记录女性探索身体自主权的复杂历程，将私密体验转化为具有哲学与政治意味的公开讨论。

2. 日常生活的史诗化

如许鞍华的《女人，四十》、是枝裕和（虽为男性，但其作品深受女性视角影响）与众多女性导演所擅长的，是将镜头对准传统叙事中“不值一提”的日常琐碎——育儿、家务、家庭关系中的情感劳动。她们将这些领域呈现为充满张力、智慧与坚韧的战场，赋予其应有的戏剧重量与美学价值，从而颠覆了以宏大事件为中心的史诗传统。

二、叙事结构的解构与重建

女性导演在叙事形式上亦大胆创新，其结构往往呼应了女性非线性的、网络化的思维与情感模式。

1. 非线性与碎片化叙事

简·坎皮恩在《犬之力》中运用含蓄而充满暗示的镜头，编织了一张权力、欲望与脆弱交织的网。凯莉·雷查德的作品（如《米克的近路》）则常采用漫游式的、去戏剧化的结构，强调过程而非结果，感受而非事件，这与男性主导的“目标-行动-解决”经典三幕剧形成鲜明对比。

2. 关系网络的中心性

“她们电影”常将核心从孤胆英雄转向关系网络。例如，阿涅斯·瓦尔达的《天涯沦落女》虽聚焦个体，但深刻揭示了社会关系对女性的塑造与压迫。而《牛仔裤的夏天》、《二十世纪女人》等片则直接以女性社群、母女、姐妹关系为叙事引擎，探讨在联结中产生的力量、冲突与成长。

三、人物谱系的拓展：超越刻板印象的复杂性

女性导演笔下的人物，极大地丰富了银幕上的女性乃至男性形象。

1. 有缺陷的、主动的“反英雄”

如玛格特·罗比在《我，花样女王》中饰演的坦雅·哈丁（导演为克雷格·吉勒斯佩，但剧本具有强烈女性视角），或《三块广告牌》中的米尔德雷德（导演马丁·麦克唐纳，同样得益于深刻的女性角色书写），这些角色愤怒、固执、不完美，且主动采取行动甚至暴力，打破了女性必须“可爱”或“受害”的窠臼。

2. 男性形象的再审视

女性导演也提供了重新审视男性的新角度。例如，凯瑟琳·布雷亚的《白色婚礼》深入男性心理的幽暗面，而《犬之力》则彻底解构了美国西部片中的阳刚神话，揭示其下的压抑、孤独与脆弱。这种凝视是双向的解放。

四、挑战类型框架：注入女性经验的类型片革新

“她们电影”并未局限于艺术片领域，更强势入侵并改写着各类商业类型片。

1. 恐怖片：将性别压迫具象化

从詹妮弗·肯特《巴巴杜》将母职焦虑化为怪物，到茱莉亚·杜可诺《生吃》以嗜血隐喻青春期的性觉醒与身体恐惧，女性导演将恐怖类型转化为探讨女性特定心理创伤与社会压力的绝佳载体。

2. 科幻与奇幻片：构建替代性世界

派蒂·杰金斯《神奇女侠》为超级英雄注入了爱与共情的核心力量。许鞍华《黄金时代》则以独特的时空结构书写女性传记。她们利用类型框架，想象一个性别权力结构不同的过去或未来，提供乌托邦或反乌托邦的思辨。

结语：不止是补充，更是革新

“她们电影”的兴起，远不止是为电影世界增加一些“女性题材”的作品。它是一场深刻的叙事革命。女性导演通过翻转凝视、解构叙事、复杂化人物、革新类型，正在将一种长期被边缘化的感知方式和生命经验，置于银幕的中心。这不仅仅让占人口一半的女性观众获得了宝贵的“认同感”，更让全体观众得以透过更丰富、更真实的视角理解人类经验的全部光谱。重塑银幕叙事的过程，也正是重塑我们观看世界方式的过程。未来，随着更多女性电影人获得创作主导权，“她们电影”所定义的，将不再是边缘，而是电影艺术本身更广阔、更包容的新常态。